這本書本身的「身世」就很有意思,生長於台灣的作者李琴峰旅居日本,以日文寫作投稿,獲得與村上春樹、村上龍等名家出道時同一個文學獎,日本群像新人文學賞的優秀作出道,此作品再由作者自譯回中文,成為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繁體中文版。
不知是否這個緣故,我在閱讀時,也始終覺得作者的文字帶著一種忽遠忽近的美麗距離感。隨著書中主角趙紀惠的回憶,她人在日本描寫著台灣,台中女中、杜鵑花城,醉月湖、各棟大樓、大學社團點滴,許多熟悉場景觸動我的回憶,奇妙的是,同樣的場景,在不同視角眼裡竟展現那麼不同的風貌與溫度,對我而言,這些點滴是美麗讓人無限懷緬的青春,在紀惠眼中,台灣卻是個充滿恐懼創傷回憶,是個不能接受她的地方,於是她奮不顧身的前往日本讀研究所,並選擇畢業後留在日本工作,象徵著一切從頭重新開始。她在日本雖是異鄉人,但她期待著能夠在那異地,不被指指點點的過去包圍下開展新生活。
書中主角趙迎梅(決定旅居日本後改名趙紀惠),自己也寫小說,書中有一段描述心理醫師詢問她書寫意味著什麼?她說書寫是「與自己的對話,以及對內心深層的探索,還有自我展露」,當時迎梅處在無法書寫小說的狀態,她認為:
小說是為了被閱讀而書寫,就算進行書寫活動的當下處於某種孤絕狀態,他人的眼光也仍會本質性地介入,而那正是我所難以承受的。我所害怕的正是將自己的內心,曝現於他人眼前。
閱讀當下正巧整日胃痛,我在疼痛的狀態下,一口氣看完到最後一頁,也彷彿體會著紀惠由傷痛反芻出來的作品。
書寫小說,正如迎梅所說,是一種自我展現與展露,作品一旦公諸於世,便會給無數顯性與隱性的他者觀看。而這也呼應著迎梅一直以來揮之不去的恐懼,她覺得自己的同性戀身分以及被性侵害的創傷,不斷被許多已知或未知的人們公評,不管她人在哪裡,這些流言蜚語鋪天蓋地無孔不入,她彷彿赤裸裸的無法遁形。課堂上周遭坐著的同學,或公司裡這些根本已經在不同國家地域的新同事,他們是否都「知道」了,他們又會否在背後訴說討論,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,這種恐懼深深地逼掐著趙迎梅,即使她改名為趙紀惠,義無反顧飛往另一個語言文化不同的國度,正當自己以為已經可以重新開始,終於有新的契機可以安身立命之際,過往的鬼魅又如影隨形跟了上來。
迎梅的身分包含了「她就是喜歡女性,而不是只能喜歡女性」的女同志身分,以及,受到性侵害的被害者身分,即使自己也心知是非理性想法,迎梅仍覺得招惹這樣的傷害與毀滅,是因為迎梅與小雪之間的「罪惡」所致,因為她們從一開始就錯了,這樣的自責與罪惡感,成為迎梅不斷攻擊自己的強烈武器。而她的另一個身分,是罹患憂鬱症,這疾病也長久跟隨著她,並一起漂洋過海到日本。這三種身分互相影響糾纏,彼此又為彼此的壯大餵養養分。但迎梅仍有著「舞」的主動堅強意志,她前往日本,象徵著努力迎向新生,即使在後來當命運向她反撲,踏上求死的旅途,我感受到這過程仍彷彿帶著「主動」與「求生」的潛意識。
明明身為被害者,這社會卻經常視受害者為妖魔,將許多莫須有的罪名放在受害者身上。身為性侵害受害者,本就已會有許多裡裡外外的創傷要去面對,且受到反覆傷害,迎梅更身為同志身分,這樣的侵害對她而言實在殘忍至極。小薰離開紀惠的理由,更恰恰是這些不被社會接受的身分,她們經常被社會敵視的一種最寫實的觀點,當紀惠對小薰坦白自己的過往,小薰回答:
「妳怎麼現在才告訴我?」
「妳跟男人有過經驗,又有精神病,這種事,難道不該早點向我坦白嗎?」
「我沒辦法和妳交往。」
紀惠好不容易鼓起勇氣,試圖在一個她覺得可以懂她、包容她的人身上尋得支持,卻反遭到更嚴重的傷害。小薰自己也喜愛女性,身為小眾,她更尋求純潔。而紀惠便在這已經狹小到不能狹小的空間中努力獨舞著。
在書寫心得時想著,紀惠這個名字,中文同樣讀音中,有另外兩個字「忌諱」,雖不知作者設定主角名時是否有想過這層隱喻,但我覺得很有意思。紀惠的種種身分都是忌諱,不論哪一個都會被貼上標籤,戴上有色眼鏡觀看,但書名《獨舞》,使用了「舞」這個有意識的主動舉動,我想是象徵著即便在生命幽谷,在一個從起頭就由死亡為靈感,且通篇不斷的圍繞死亡意念念想打轉的故事中,仍帶著堅毅的生命力,不斷尋求生的機會與可能。
我個人蠻喜歡最後小小讓我感到意外的結局,雖然巧合的不像現實,卻在獨舞的過程中,帶入了有機會眾舞的幸福,雖然,感覺還有好遠好遠的距離,但至少有了開始的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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